哑塔

[戚顾]连云寨龙头老大就是我


一把剑,一件皮袍子,还有一段格式化之后的空白记忆——我带着这样的行李,骑马走在前往西北方的官道上。我走得很累,而驮着我的那匹马比我更累。虽然失忆之后的人都会变得很轻,但是因为走了太久,它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了。我只能好声好气地安慰它,只要看到路边随便的一个客栈、酒家或者茶楼什么的,我们就停下来歇一歇。

而路上一直杳无人烟,我只好继续往前走。

后来实在是扛不住了,我的马垂着的脑袋就快要掉在地上,这时候如果有个过路人经过的话,也许会以为我骑的是驴。事实上,我是一名剑客(也有可能是一名大侠),而无论剑客或者大侠,骑上驴的样子都很蠢。——幸亏这么冷,冷得路上半个人影也没,不然我名节不保。我暗自庆幸,不防它突然飞奔起来,我抓住缰绳,眼睁睁地看着这匹马径自向着路尽头一座土墙砌成的院落飞驰而去。到了院门外它驻足停顿,去啃墙角摞起的干草,看起来心满意足。我于是也就跳下马,大步往这户院子里面走去,进门之前我看见了被风沙蹂躏过的幌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但是字迹很清楚:旗亭酒肆。

掌柜的是个戴着皮帽的老头子,长着一张老鼠脸,让我看了有种莫名亲切。他问我,你喝酒?

我说,一坛足矣,拿个大碗。

他说,酒在缸里,碗在桌上,自己拿。

我一怔,只好自己动手。即使脑子里面什么爱恨情仇都无法还原,我还了解自己的天性是嗜酒如命,只消拿着碗去缸里面舀满一碗,站着便喝。酒劲很冲,像是一拳打在嘴巴里,烧得人心慌。

掌柜的又问我,这里土匪横行,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说,我来找连云寨大当家。

他说,你是来找九现神龙戚少商的?

我说,不知道。

他说,戚少商就是连云寨大当家。

原来是这样。我说,那我就是来找他的。

那掌柜的又眯着他的老鼠眼看了看我,旋即开口道,那戚少商就是此处的土匪头子,杀人不眨眼。我说,这一点我不在意,我只是来找他的。他又说,我懂了,你是来杀他的,每年都有人来杀戚少商。他的话实在太多,听着让人烦,我放下了碗,问他结账。不多,三十两。我又是一怔,这一时之间我可掏不出来这么多银子。掌柜皮笑肉不笑,摸了摸自己的老鼠胡子道,那就留下来干活吧。

门口我的马还在安心吃草,它埋头苦干,使出了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劲头。日头西落,斜阳里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面蹿出的影子横刺着,扎眼得很。我刚刚喝了一碗三十两的酒,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想着某一个人。



赫连春水无疑是个妖孽,息红泪无疑是个美人。

——他们待我极好,好得让我心生愧疚。

纵使我失忆,前尘往事尽数抛却,他们也并不怎么介意。赫连春水曾经私下问我,难道你真的就对息大娘一点儿也不动心了吗?我心下茫然,动心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也记不得了。赫连极其满意,他说,其实想不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再坏也不过下半辈子重新做好人。息红泪却明显不是这种计较,每次我一摇头,她就会出现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有回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问她,你明明是倾城国色,不老容颜,为什么要管自己叫息大娘?这个问题难住了她,趁她走神的间隙,我就从毁诺城逃跑了。

走之前也不是全无准备,我从马厩里面牵马出来的时候,恰恰遇上了练枪归来的赫连。

他兴奋地问我,你这是打算走了吗?

我点了点头道,我要去连云寨。

其实我并不知道连云寨到底在哪里,但是幸运的是赫连他知道,并且愿意为我指路。他帮我准备了包裹,有干粮和水,他说这些东西他一早就开始准备,就指望着我走那一天。我异常感动,真心诚意地对他说,等到大婚的时候我再来看你们。

赫连听完这话之后抱着我嚎啕大哭道,突然有点儿明白当初大娘为啥喜欢你了。

我闻言一震,慌忙爬到马上,跟赫连拱手道别,匆匆落荒而逃。

说也难得,离开之后我反而能慢慢想起息大娘提到过的那些往事,比如我为她采来的杜鹃花,还有被她扔掉之后重新采到的另一捧杜鹃花。这些碎片让我觉得寂寞——之前我并不寂寞——脑海中空空荡荡,那只叫做无聊。后来我想到了扫平如雪寂寞的法子,我开始练剑。都说剑客的剑就是他的情人,我开始摸索到一些纵情的感觉。我的剑上有很多伤痕,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应该是跟了我很久,然而奇怪的是,它似乎跟我不亲。

通常我擦完桌子扫完地洗完碗之后,会从缸里顺手舀碗酒出来(反正老鼠脸掌柜也不管)。喝酒只是个意思,然后就该兴致大发,我提起宝剑跳到院子里。这时候夜空最好悬着一轮满月,我对月舞剑,剑气如虹,仿佛行云流水,一泻千里。

我把剑朝着漆黑的虚空里刺去,剑身的光芒在月光下面冷得像水。我想像我的敌人,他开始闪避,用另一把剑挡在自己的胸前。我挽起剑向后翻起,从高处轻巧落下,剑身砍向他的颈间。他连头也不回,身子向一侧倾斜,扬起的头发拂过我的剑,就像是拂过我的手。

他也许是个像我一样的落魄江湖客,想要借着一场比斗挥洒失意的不甘。我们打得难解难分,直到筋疲力竭,气喘吁吁。

我把剑放在他的肩膀上道,你的剑法和我的一模一样。

他也用剑指着我道,因为我看过你舞剑。

我又问,看过就能记住?

他又答,当永生不忘。

我便隐约失落,片刻又抬头道,这话太绝对。

他只冷笑一声,不再理我。月色凄凄,他就像是团冷雾一样很快散去了。

——整个冬天我就是沉迷在这样的一场决斗中。间或掌柜问我还去不去连云寨,我毫不犹豫说那是当然:既然连云寨就在这山上,那什么时候去又有何妨?

那天晚上天冷,掌柜又缩到了不知何处取暖,他是十足信得过我,只剩我看店。那书生推门进来,一阵冷风直往我脖子里面钻,我看着他转身回去把门关好,然后一瘸一拐地往里面走。真是可惜,我有些惋惜,他表情虽然看起来冷,但是眉目很俊,若是不发怒定然很好看。我把酒碗取出来,他也没吱声,接过之后径自去大缸里面舀酒。原来竟是个熟客。

我从柜里面绕到他桌前,有心问他:敢问这位公子深夜赶路,是要往哪儿去?

他只饮一口,把碗放下道,我来找连云寨大当家的。

我不由一怔,脱口问道,你也来找他?

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不屑目光一闪而过: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这里的小二啊。

他不再掩饰怀疑神色,看了看我的手,问道:小二也要佩剑?

我像他一样注视着自己手里厚重沉闷的宝剑,剑身藏在剑匣里显然是有些不甘寂寞,铮铮而鸣,跃然而出。我想起了一点说不明白的画面,于是转过脸冲他说道:说是宝剑遇到了意中人,就会发出嘟嘟的声音。

他瞪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对我说道:你能不能别再嘟嘟了?



这个说要来找连云寨大当家的书生和我一样穷。掌柜恨恨地说自己实在菩萨心肠居然养了两个帮工来蹭吃蹭喝。他倒是不计较,站起身来又去酒缸里面舀酒。我不由佩服,虽然我也不拘束,但是也没到这么明目张胆的地步。我往边上看了一眼,掌柜的要气疯了。

因为多了一个新同事的缘故,我的工作变得更有趣味了——尽管他什么忙也不打算帮——想到他有残疾,我也能十分体谅。

我问过他的名字,他很迅速地说了三个字,我没听清。我说我失忆啦。他嗯了一声。因为他好像不喜欢说话,我也就不多言,自顾自地把洗好的碗摞在一起。他坐在我身后,也许在看我,也许没看。

你认得他?

我没反应过来,把抹布扔在桌上,你说的谁?

戚少商。

我不知道,忘了。我转过身,他皱着眉毛,似乎望了我好一会儿。也许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能想起来了,又轮到我问他,你认得他?

他一笑,我怎能不认得他。

我更好奇,你们是朋友?

他沉默片刻,眉头紧锁,回答的时候却是毫不犹豫: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杀了他的朋友、兄弟,还有心上人。

我盯住他看了许久,心中困惑不已:他只穿黄色长衫,外面披一件青色外袍,真的不冷吗?

他用左手撑在一旁的矮桌上,微微仰着脸道,你莫非怀疑我没那个本事?

并没有,我顿了顿,说,你看起来就是煞气很重的样子。我快步走过去,试图将他拉起来。他不闪不避,也不顺从,问我要做什么。我说,过两招看看。他摇了摇头说,我可没武功。

这次我真不信了,那你怎么杀人?

以前会,现在不会。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他奇怪地眨了眨眼睛,我是被人废了武功。我渐渐明白过来,就势坐在了他身边。这时候如果手边有酒,我大概会劝他一饮而尽,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这是保险的方法,也是一筹莫展的安慰。我居然真的叹了口气,因为酒缸虽然离我不远,我却懒得动。他的脖子边镶了一圈毛领子,许是真的耐寒抗冻。

他发觉了我在看他,冷不防开口道,你又是怎么失忆了的?

一、坠崖。

二、中毒。

三、练功走火入魔。

其中,一是比较流行的理论,时下很多年轻人也喜欢坠崖,毕竟死亡率低,还能捡到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笈,只是我手脚健全,完全没有坠崖过后的惨状。二是传统解释,江湖上的经验,凡是某人出现有悖以往的行为举止,都可以将其归结为中毒,我要是想偷懒,大可以说自己着了下九流的道,被毒药毁了记忆,反正是毒嘛,谁也说不准的。但是还有第三种解释,也是前沿理论,也许我习武成痴,突然摸到一种魔功路子,不分昼夜研习,直到中气紊乱,头上冒白烟,扑在地上,再一起来,就只会摇头了。

他听到这里,脸上浮现难得笑意:魔功我也练过,人会变得冷,眼睛冒蓝光,嘴里长出三尺獠牙。

我于是很仔细地审视他,并得出结论:你拔过牙。

他又一笑而过,浮光掠影稍纵即逝。我递过去一碗温着的醒酒汤,他一愣,伸手接过了。我照旧蹦到院子里面胡乱抡一遍剑,他靠在门口看看,一会儿也就转身走了。

后来有一日,他大概是憋不住,看了整场,结束之后似乎想要发表评价,说我的剑很好。

你可以使来看看。我大方招呼他,失了内力的人比划剑招总还是可以的。

不必了。

我吃了个硬钉子,不解地看着他离开背影。继续留在旗亭酒肆里面已然有些无趣了,我讪讪地踱出门外,想着到底该什么时候往连云寨山上去。

酒肆之外就是黄尘漠漠,低垂的天幕包裹着连绵山脉,有几颗闪灼星子,一轮皎洁明月,天那边一骑骏马驮着个汉子披星戴月地赶路,卷起了大团沙尘,我便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团土黄色的雾朝着自己的方向移动而来。那汉子看着就壮实,跳下马往我胸口捶了一拳道,息城主果然没说错,大当家你果然在这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谁是大当家?

那汉子哈哈大笑,就算三五年不来这连云寨,大当家也只有你一个!

我……我是哪里的大当家?

那汉子眼睛瞪得铜铃大,一蹦三尺高,哇哇大叫道,你怎么连自个儿老窝都不认啦大当家!



老八一听说我来,便在连云寨等着,哪儿也不敢去。可是我迟迟不上山,他等得冒火,就下山来看一趟。在旗亭酒肆他说喝不过瘾,必须要去连云寨子里面醉一场。

我是被他拽上去的。

喂了草的马跑起来居然还是磨磨蹭蹭的,老八在前面引路,我打马跟上。我们跑了不知多少里山路,经过点着灯火的帐篷,往着中间那一顶最亮堂的大帐走过去。一路上似乎有很多过去的事,我看着自己跟那些碎片擦肩而过,无法想象。

老八进了帐篷之后就一屁股坐下,把手中长杆枪拍在桌上。他是十足莽撞意气,对我却丝毫不见外:以前我们兄弟几个就是在这里拜了把子,你是老大,我是老末。过了一会儿又道,如今就剩我俩了。

我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反倒是老八先咧开嘴巴,高声嚷道,喝酒喝酒!我可不是来给大当家添堵的!

我接过了坛子,和旗亭酒肆里面的烈酒不同,这坛子里面的酒香凛冽,余味缠绵,想必是藏了数年的酿造。我借酒壮胆,又问老八,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老八又捶我一拳道,大当家,以前的事儿你真的一点也记不得了?

也不是。我记得一些片段,很零碎。

那你还知道啥叫做恨么?

……我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老八把坛子抱在怀里,歪坐在我对面,似乎是有点儿醉了。他说,杀我们兄弟,屠了毁诺城,害死雷卷大哥,还放火烧死神威镖局所有人的,都是那个姓顾的恶贼,他嗜血成性,杀人如麻,我老八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那声音嘶哑,让人听了不忍。

……不过,我不找他报仇。

这句话真是出乎我意料,我不知道是谁能把这样的疼给哄好了。

老八摇了摇头,说不是哄的,大当家你老早就告诉我了,说哄人的花招从来都不管用。他灌了一口酒,醉醺醺道,大当家,我最不喜欢听你讲道理,因为你每次跟我讲道理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心里也能不那么堵得慌了,我老是说不过你。可是我又不想睡完一觉,起来说我他妈什么也不在乎了,这不是伤疤,好了就忘了疼,这不是一回事。

好家伙,这个粗老八,看起来没心没肺,说的话能噎死人。我抱着自己的坛子,自顾自地干了,本不打算理老八,可是他却非要跟我撞一下坛子。这种喝法喝起来呛人,但是也痛快,老八真是好酒量,我可真喜欢他。

因为你不哄我,你也没讲啥大道理,你跟我说了实话。老八本来趴在桌子上,这时候突然坐起来捶桌子,真是气死老子的大实话!

我又突然想起跟自己不亲的那把剑。既然不合,又为什么不愿意丢掉呢?

老八恨恨地说,你说你舍不得他!

这劈头盖脑的一通大实话,淋得我满脑袋狗血。我又坐着想索片刻,心里面渐渐觉得清明了。我恨浮云蔽日,恨江河逆流。我恨不能醉生梦死快哉度日,可我不恨我自己是个没吃够亏的王八蛋。我怕老八瞧不起我,但是不能因为怕,就随便编个瞎话来骗他。

帐篷里面就我们被剩下的两人,坛子里面的酒也所剩无多,我一干而尽——不知怎地,我特别愿意跟这糙汉子掏心掏肺:老八,来跟我说说小红袍,还有咱们连云寨的兄弟们。

红袍姐……她老是一肚子坏水儿,劳二哥马掌柜全都被她作弄过,我也没少吃过她的亏,不过她就是不愿意来为难大当家你。有一回她给你唱歌,被我们给听到了,我说她唱得可真难听,结果被她追着跑了一座山!老八哽咽了一阵,又嚎啕了一阵,后来趴在案上稀里糊涂睡着了。

我自斟自饮几个来回,觉得倦了,就出去了。



我的马疲于奔命,一个晚上来往于连云大寨和旗亭酒肆之间,它要吐血。我比它好些,至少看见有人在路上等我,心里面能觉得暖和。

我说过,我是来找连云寨大当家的。

我看着他。青衣覆在马背上,他用手抓着缰绳,坐得端正。我按捺不住问道,你是骑马来的?

他淡然应道,瘸子不骑马,难道还要走路不成?

我无话可接,说,那现在你可要回去?

他不作声,勒马转身疾驰而去,自始至终地骑在我前面,身后的衣摆随疾风猎猎展开,好似一面招扬的旗。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偏偏就是不想迎头追上。

疯子,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看到那人的身形明显一滞,马蹄声忽然慢下来,我徐徐赶上前去。我们在这荒芜天地间沉默着走了一程,他突然认真问我:你都跟穆鸠平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是他告诉了我一些事。

他又沉默。

大风刮过,一阵彻骨的寒,让我忍不住要高声说话:前几天我想起来一件往事,少时我曾去过祁连山一带,原本是去猎熊的,可是大雪封山没人进去,我又很想,所以便孤身进山了。我在积雪当中不眠不休地趴了五天,最后两手空空地出来了,不过那时候不觉得冷,因为心里面是暖和的。

他突然笑出声,说现在你可怕冷了?

我看他笑得自在,索性和盘托出:刚刚看见你在草庐下面等我,不时往我这个方向瞥一眼。当时寒意渗人,知道你看我,就觉得心里热了。

他听完这话就转过脸去,不看我。

这一件蠢事让我沮丧不已,回到旗亭酒肆之后便默默地插门、拴马、点灯。日出尚早,四下一片黑,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这里安静得诡异——掌柜的去哪儿了?

可能是跑了,也可能是死了。

我们站在院子里,他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对我说话。有的人想杀我,还想要借你的剑来杀我,反正千里追杀血海深仇,你责无旁贷。他笑了笑,又继续道,现在他们大概是等得不耐烦,反正一个瘸一个傻,干脆两个都杀,落得清净。

要知道就是这个瘸子和这个傻子,站在金銮大殿上用剑互相指着来着。他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抖包袱,我真是忍不住要掷剑狂笑。

喂,打个商量成吗?

嗯?他看着我,促狭表情欲盖弥彰。

我只是失忆啊,别把我当傻子。

你不傻?他又开始演,我真不知道他居然有这么活泼开朗的一面。

他笑了一会儿,敛起神色,面沉如水地望着我,道,我武功尽废,又有诸多江湖仇家,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我不假思索道,你心机深沉,不比他人,除此之外,自然是有人多管闲事,好打不平咯。

如今我只盼这人别再这么不识好歹。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低声道,你快滚。

我爽快回应他,老子偏不。

他倒也没有被我惹火,而是很平静地说,已经没有什么是值得我抓住不放手的了。

那又为何来找我?

须臾沉默,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是你特意请我来喝酒的。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喝起酒来跟不要钱似的。你先把酒满上,我很快就来。

他叹口气道,真的以为自己是刀枪不入的么?那声音很轻,我不凝神就要错过。忽然而至的北风卷起地上的残雪,一团雾影当中他面对着我,我们只有几步之遥。他真是好看,我倒退着走了几步方才转身,心满意足地提剑跃出门外。

我心中快活,想自己是金刚不坏,要多牛逼,有多牛逼。



长夜梦中有人弹琴,琴声温润又奇形怪状,后来舞剑的剑客一剑刺出,“嗡”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我低下头,捡起了一个黑影,然后又是一个黑影,捡到最后是个红影,我凑上前去一看,那人脸上身上一片殷红。而后我就醒悟了,刀光刺眼,是谓深仇,血色淋漓,是谓大恨。

——而我只有一把剑,一颗心。

在石头上面坐着喘了一会儿,我才终于能够开口,小声地冲他说,你能不能转过来让我看看?

他一直站着,巨大的影子倒在我的面前。

我只好仰着脸,笑了几声:我快死了,哈哈。

他终于低下了脑袋,那些垂落的头发挡在前面,我仍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捕捉到一些晕不开的阴影。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伸手使劲扯了他一把,他半摔着坐到了我旁边。手边的桌上有一只酒碗,里面空空如也,我看着他,他低着头。

一开始他还全神留意着我的伤口,后来大概是有点厌倦,索性就不看了。——其实只是普通的一个洞,从胸口直穿而过,可以塞三根指头进去。我又想笑,又觉得有点累,把手搭在他僵直的肩膀上。

帮个忙,你得告诉我我的名字。

他没理我,我靠了过去,他没动。我完全是趴在了他的后背上,除非他挣开,否则我起不来。

少商。

这就是要刻在我墓碑上的字?太短了。我还是不死心,又问他:总还得有个姓吧?

戚大当家。他轻声地重复了一遍道,连云寨大当家九现神龙戚少商。

我该瞑目,原来自己有这么拉风的名头。

他回转身来,极其凶恶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局促不安,问他道:你在怕什么?

……你居然不是死在我手上。

我有点儿想笑,可是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拉风箱。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又紧紧地闭上了。真是可惜,我猜不准他是不是要抓紧时机坦白对我示个好。

后来我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歌,都是些小时候记得的童谣,打发时间唱了许久。我着急,死居然是这么漫长的过程。那些影影绰绰的画面戳在我的面前,是他的发梢钻进了我的眼睛,我觉得痒。我看着他俯过身来,尝试着握我的手,握了好几次都没握上,我更着急了。到最后他居然坐在了地上,我倍感惊异,但即使这样他也是好看的。

——临了到死我也没忘了好看。



再度睁眼时候天已经大亮,眼前有光。

发生过的事情慢慢想总是能记起来的:恶斗之后我寡不敌众,被捅了一剑,本以为送命,不想现在还是活蹦乱跳。我信心满满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失忆过也死过一回,如今我是真正福大命大的老江湖了。

院子里面空无一人,我径自推门走到酒肆外面,吃草的马儿看见我,凑上来拿鼻子蹭我,而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它倒是安逸沉稳只管吃食,不曾跟谁人客气。

我想起来了,以前你啃坏了酒肆外墙,害得我被掌柜讹了三十两银子。

马儿听了我的话立时恼了,抬起马蹄低声嘶鸣。我于是便回头望向院里面,正瞧见他。

我看见他从廊下走过去,一直走到那扇开着的门外,站了站,绕到窗户跟前,扒拉着窗沿往里瞅。他的腿还是不好,可能一直也好不了了,要用好腿往前迈出一步,才能拖着另一条坏腿往前挪,就好像是拖着没有知觉的木头,走得很笨。

我有些雀跃,像是要飞起来一样掠到走廊上,停在他的身后,一点儿声音也没弄出来。

你在看我?

他转过头来,脸上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表情,这让我稍感失望。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我来看看你死了没。

你很在意我?

我又向前欺进一步,他抬起眼角瞥我,抿起的嘴角向上挑了挑。

晴天白日,枯草微风,纸糊的灯笼在头顶摇晃,这一切太平盛世离我遥远,却又触手可及。我感到疲惫、虚弱、晕眩,自胸腔里面燃起的野火噼里啪啦地嘶嚎着,像是要把我的骨头烧裂了。我又握了握他的手,真是一点儿也不舍得死了。

我抱了他,也亲了他,几乎是心存侥幸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自己终于是大难不死又活了过来。我还不要命地碰了碰他的脸,他明显怔住了,眼底有微光闪烁,而我走火入魔,只想心无芥蒂地看着他。

——哪怕他一直用指甲剜着我的手臂,哪怕真是疼得要命。

这是欠顾公子的酒,戚某先干为敬。手上空无一物,我冲他比划了一个一饮而尽的姿势。

他迅速地笑了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道——

大当家,别来无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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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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