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塔

晶体晚餐

叶修/王杰希

被光抓走的人paro

内含一点点翔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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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来,先后有三道奇特光束降临这座城市,每次光照之后落鹅毛大雪,有数万到数百万不等的居民消失。人们持续两年恐慌,后逐渐倾向于从神秘学当中寻找慰藉和答案,各类宗教典籍脱销,批量出现了许多信徒,以及许多命名为神的拥抱小熊。经过神明的扫荡,人们形成较为一致的面貌:他们在家中设置神龛,陈列毛绒玩具和消失亲友的照片,每天出门时候会点头或者拜拜,终身不再进行长途旅行。机场和火车站从未关闭,然而进出港的人次断崖式下降,城市迅速萧条了。

王杰希在本城购置过三处房产(其中包括两处学区房,光照后证明这是无用的投资),这些房间内均保存有尺寸巨大的长毛绒大熊玩偶,他将它们供奉在自己的衣橱深处,同时一直试图找到一张叶修照片,以便让这些玩具拥有具体的姓名。约三年前他终于获得珍贵的一张,用简易实木相框装起,埋在放围巾的抽屉里,成为衣柜内熊的宝座。他没有对照片进行任何拷贝,认为自己只需要一个回忆房间就足够了,剩下的两处居所被他遗弃,只有一只狗陪他定居在城市西郊一所八十平米的房子里。

狗是某天王杰希从小区门口回家的路上捡的,当时他拎了一个便利店塑料袋,内有若干听装的碳酸饮料,走路时发出铿锵的进行曲。狗本来在路边舔雪(雪累积八年未曾消融),闻声抬起头来看他,两只黑色圆眼犹如路边小石子,姿态如同一尊静物。喜欢可乐的生物运气不会太差,王杰希因此将流浪狗领进家门。

——所幸后来他及时学习饲养知识,狗不能摄取咖啡因,它只是喜欢踢罐子。

若干年前他跟叶修讨论过一些琐碎的生活,当时他很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猫派立场。叶修挠头,对此不置可否,只说自己曾经养过一只土狗。土狗是家里更老的土狗下的崽,老狗恪尽职守,陪伴老头二十年,还分出一只小狗专来看守魔头叶修。哥十几岁的时候天天想的都是离家出走,每次都有狗拦着,狗比其他什么都管用,你走不了,最后一次也是,实在没法忍了,踹了它。狗当时趴在门背后一小块瓷砖那儿,正方形的地砖,狗没填满,蜷缩成一团,不出声,跟死了一样。后来打电话的时候还问叶秋,叶秋说那小崽子生龙活虎的,好着呢。再后来外面玩够了,想起来要回家去,叶秋说狗在我回去前一天晚上暴毙了。

叶修抽廉价香烟,穿印有黑体汉字的文化衫,烟灰掉在餐桌台面上,他用烟屁股顺势抹到地上,怪无辜地问:我烟灰缸去哪儿了?稍停顿又问,我狗哪去了。

王杰希坐在桌的对面,拿自己的指头碰一下叶修没拿烟的几根手指,撤开后问: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屁股后面有块灰的来着,叫小点。

流浪小狗洗干净之后展现黄白斑驳的杂毛,四肢和背部覆盖黄褐色,臀部白净,性格非常狡猾,外出时坐在冰上咬住王杰希裤腿滑行前进,如同漂移的一座山。以此没有记号的狗为原点,王杰希重新建设自己的生活秩序如下:他每天六点能醒,醒了并不即刻起床,总是摁掉六点一刻的闹钟之后才起身做饭,早餐一般包括吐司和煎鸡蛋(一天之中唯一可能开火的一刻),有时候他突发兴致,使用模具为煎蛋造型,结果常常比较失败,渐渐不再尝试。饭后他带狗出门,狗在跟他之前就熟悉了周遭环境,拥有异常明确的游玩路线。它从小区正门出去,沿一条石板小路疾走,路旁栽有竹林,叶子在八年前的第一场雪后全部落下,狗利用体型优势,从竹的缝隙中穿行而过。王杰希则需要绕一个大圈,走完石板路的长长步道,方能抵达林子背后的人工湖。狗趴在湖边的水泥栏杆脚下,只等王杰希过来搭把手,它就能踩着扶手翻过去,降落在冰封的湖面上。

翻栏杆也是王杰希晨练活动的一部分,他小心翼翼,尽量走冰上已有的脚印,有时候想起来才无所谓地喊一声:点,点啊。点不理他,兀自奔跑成为远方一个模糊的点。湖对岸矗立有一座大教堂,太阳辉煌地照在穹顶有如照耀在冰山上,将强烈的光投射在冰面,模糊的点闯入那条光带,也像是突然消失了似的。

四周另有一些低矮的山,总像是被暴雨刚刚洗涤过,面目清晰。每听见王杰希的脚步一次次地踩在虚弱的冰渣上,群山便过来柔软地附和他,将回音浮沉地摆荡在冰面上。点被柔波一样的声音清洗出来,先显露出犬吠的形状,后逐渐有具体的躯干和四肢,最终回复成一只历历可见的、固执的挖冰小狗。王杰希走到太阳地里,往狗的脚边来看,冰层下面冻着一只可乐罐。

回家之后王杰希更换呢子大衣,并佩戴围巾及手表,他将自己穿戴整齐,作为去冰山穹顶上班的仪式——教堂十年前曾是教堂,怪在人们拥有私人神殿之后,反而不再去宗教集会场所活动,于是政府将这里划归高校使用。王杰希在学校担任中级讲师,教授化学工艺,主要内容是陪学生在实验室里烧坩埚。有学生缺少器材,前来求助,王杰希没找到剩下的酒精灯,从柜子翻出来一罐喷火枪,喷头对准学生额头:这个可以吗?男孩见状赶忙摘下头戴式耳机,连连摆手:老师饶命,我是单身别烧我。

耳机男孩返回实验台,对另外两个同伴说:你们会用吗?一个戴发带的男孩说:这有什么难,跟你使电子烟一个样。耳机男孩:那你点,我拿玻璃。一个挑染黄色头发的男孩说:那我干嘛?发带男孩:谢谢了,你别添乱。耳机男孩:诶,应该用外焰,外焰温度最高,你行不行。发带男孩:放屁,这是喷枪,又不是酒精灯。黄毛男孩:你俩到底行不行。他们聚精会神,只待烧化的玻璃滴落在冰水里,成为蝌蚪状的玻璃泪滴。耳机男孩:大成功,世界上最坚硬的眼泪!发带男孩:形状不错,接下来就看强度测试的效果了。黄毛男孩:没错,我们应该去找一个玩枪的小子,让他从正面对蝌蚪头部进行射击,看看这玩意到底能不能像说得那样,连子弹都扛得住。耳机男孩和发带男孩听见这句话,相互交换一个眼神。耳机男孩:孙翔又疯了。发带男孩:可不是,不疯简直为难他了。他们说完这句就抿紧嘴唇,不发一语,放下器材从实验室后门悄悄离开了。黄毛男孩无动于衷,从水里捞出来凝固的玻璃蝌蚪放在实验台上,他轻轻地压住细长的尾部,缓慢施以压力,就在无声息的一瞬间,蝌蚪粉身碎骨,死成齑粉样的一滩血。

近黄昏时,学生们散去,王杰希结束一天的工作:枯坐,从实木靠背椅站起,持配套的塑料扫帚和簸箕,打扫实验室地板。他像扫雪一样,把碎在的地上的玻璃血渍揽到簸箕中,提到塑料筐面前丢弃。玻璃粉末退化成垃圾之后,仿佛真的有雪的姿态,他略微倾斜手腕,细细的雪粒于昏黄日落之中簌簌落下,闪烁绵绵的光。对一部分人来说,雪是一种节点标志,第一场雪是第一纪元,第二第三以此类推,城市变成每次光照到来前的候车室;对另一部分人来说,雪是千钧的大锤,被雪锤过,人是碎掉的瓷器,只能以聋哑人的方式平静生活。王杰希正处于一天之中视力最差的时候,竟产生幻觉,他在教室水池前洗手,瞥见一尊黑瓷剑拔弩张的样子,竖在面盆边沿,上面布满了暗灰色的裂纹。

水声喧哗,拍打池壁,因着这瓷裂的配音,黑色残片从瓷的躯干脱落,出现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的脸。孙翔因为年轻,拥有尚且健壮的渴,他大步上前,俯身到龙头底下,掬一把水泼在自己脸上,甩甩头,湿漉漉地说:老师,实验室有没有枪可以用用。他虽然是学生,跟师长讲话的语气却很直接,非常的不注意。

王杰希说:你那个实验不需要用到枪。

孙翔反问:我哪个实验?

王杰希:打碎瓷器的实验。

稀疏的光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凋零,新至的灰淹没了实验室,让人类呈现出墙皮剥落的垂败。孙翔抓一把自己的脸(没能抓到墙皮碎片),干瘪地问:让你变成残废的,是哪场雪?

水流从指头缝间滑过,王杰希低头冲干净残余的泡沫,说:哪场都不是,我很早就废了。

孙翔看看,又问:你为什么割腕?

王杰希关水,慢吞吞地扣好手表表带,抬头观察孙翔的表情:由于某次良久恸哭的缘故,这张脸上留下了干涸的眼泪的痕迹,一旦被厄运以洪水冲刷开,就会在年轻的面容上显露出枯竭的神色,令人感到痛心。

为一个在电脑游戏里认识的朋友。

孙翔费劲地眨一眨眼:你说的是那种掌机吗?

不是,是那种大型游戏,需要在个人电脑或者主机上面联网运行,可以操纵不同的角色进行即时对战,也可以换装种田或者。王杰希扎起围巾,把大衣扣子系到最上一颗——有过自戕经历之后,人会格外用心地包裹自己。他按着袖扣想了想,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轻快的笑:那种游戏里面也可以养老。

其时他二十二岁,或者二十三四,活得比较刀枪不入,唯一信奉的养生方式是通宵不睡,偶尔撑不住,只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就会有手背伸到梦里轻拍他的脸颊,说睡什么睡,起来嗨。通常这时候他睁眼,迎接短暂停后的清醒凉意,再上线时,就能在即时通讯工具上看到叶修的头像缓缓亮起。

叶修上线的时机神鬼莫测,他也并不总是能及时地醒,然而一旦恰好两个人都在,这种时刻会被他慎重地收藏为爱。打开爱的聊天框,他会键入一到两个汉字(叶修会看到“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吗?该问题的答案永久不得而知。)然后他长久地按下退格,清除细微珍重的痕迹,有时候该技能操作被打断,叶修从对面发来一个对战邀请。

他们的游戏内容主要包括两个组成部分:其一是他操纵指定角色,叶修操纵另一指定角色,进行耗时五到十五分钟不等的1v1战斗,通常叶修赢的场合多一点,赢了之后叶修给自己加欢呼特效,粉红色花瓣飘满液晶显示屏,叶修同时发来网购香烟付款链接;其二是相对比较具体的部分,当他按下屏幕上同意对战的按钮之后,整个人即刻变得薄、亮、锐利,摸自己的手腕,他是冰冷的,然而一再深深地呼吸这丝寒意,能从心头扯出剧烈的、对热的欲望,如兵器需要温暖的血。他像把剑走到天地里,叶修是另一把剑,迎面壮阔地屠向他,剑只会和剑相逢。决斗过后,叶修仍然保持古怪嶙峋的形状,一把剑被太多的剑砍过,就不被任何一把鞘所容纳,叶修沉默地抽烟,吐出一节一节的烟雾,就像是被兵器割开的云。

望云时的狂喜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他迷恋辉煌死法,也迷恋叶修。命若琴弦,琴弓反复拉在自己的心头,终于那弦在某日崩断,他听见被磨损的自己倒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声音,像一把失了音准的大提琴。

有一天结束,叶修发消息:我先下线。过会儿又说:不用等我。如此熬过一个星期,他等得难受,去叶修租住的公寓敲门,发现后者已经退租了。他感到错愕,又从心底浮现一丝幽暗的意料之中,他走路回家,一路上都在消化百感交集的情绪,竟不觉天上开始下雪。雪一层层的,厚厚摞在他身上。之后的几年内,他很快的变瘦了。

从那以后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光抓走了。

孙翔怔怔的,好一会儿才说:我以前也会跟朋友玩那种电子游戏,是射击的游戏,他老是能赢。王杰希问:你爱他?孙翔皱眉:一般老师不会跟学生谈爱不爱。王杰希笑:那谈什么。孙翔:我就想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跟我一样。他没说完,有两个字留下来他没有说。王杰希:跟你一样痛苦吗?孙翔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他盯着王杰希。

我一般只保存适量的痛苦。

王杰希步履匆忙走出学校,被孙翔耽搁了时间,他着急回去看狗,特意走了平时不会走的湖滨步道。

湖边原本有三把长椅,天气寒冷,鲜少有人来用。当天极难得满座,王杰希且行且看:第一张椅子上坐一个戴绒线帽穿短款羽绒服的年轻男孩,手揣在兜里,弓着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样子,远处有条灰黑色影子滑过来,遥遥地挥舞手臂,男孩怔怔地站起来,往呼唤自己的方向快步走去;第二张椅子坐一对老年夫妻,各自戴一顶软边毡帽,深蓝色是老头,灰色是老太太,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很规整地坐在夜色里,忽而深蓝色帽子拍一下自己的老伴,往对面虚空一指,王杰希依稀瞧见教堂顶楼有灯光闪过;第三张长椅旁站一个单身男子,在路灯下抽电子烟,喷好几回合烟雾,觉得不畅快似的,随手把烟丢到手边垃圾桶里,又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卷烟和打火机,点上后,吐出踏实宏大的天然烟雾——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对岸,好像在留意什么,教堂微光再次闪现之后,他快步跑到湖边,驾轻就熟翻过水泥围栏,急急地走在冰上。

王杰希裹紧自己的围巾,一些毛线流苏缠在他指头上,他胡乱拨弄一下,匆匆跟上去。

假设我们能从更为久远的年月探望去,加计近十年的蛰伏,湖已然修炼成为盛大且耐心的贝,此时缓慢裂开夜的一条缝隙,将偶然间闯入的人类悉数吞下。再仔细一些,请来看贝的深处,那些早已凝固了的往日里沉沦的猎物:底层冻有多年前的游鱼,鱼在某一刻忽然静止,从此成为纪元的一个分节符;表层则嵌上一季落的细长树叶(那一季过后便只有冬天),久久不死;还有不作声悄然浮动着的,一块灰白粗糙的不规则硬物。新来的人走许久,终于意识到始终在他脚下指路的是一只月亮。有几次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越过月亮的倒影,跟那个快步前行的男子走在一起,又至少有两次,王杰希把目光默默垂在冰上,刻意地走慢一些。

人工湖本来设计成为城市生态景观,当初种了许多荷花,工程烂尾之后,花立刻残了,甚至连死去的力气都失去,剩枯黄的枝干多年来一直守在湖心。那人走到残荷当中,竟像投入海中的一支芦苇,轻飘飘地消逝。王杰希分开荷底败枝查看,这处冰面果然有个小小的裂口,汩汩的水流不断涌出,白月亮漂到这里,仿佛终于找到出口,扭动着身体不断变形、塌缩,尝试从窄海当中挤出,几番挣扎之后,它滚到冰面上,王杰希赶忙去捡。

一只手按在王杰希的肩膀上,好奇来问:你找什么呢?

教堂内部空旷,容纳十几排空椅子,又因建设在冰湖中心,益发成为苦寒之地。彩绘的玻璃十几米高,多是浓墨重彩的几何图案,最上一格的玻璃不知怎地遗失了,将外界的一道光,并其中飞舞的尘埃(那是雪吗?)具现于大厅中心。王杰希从未在夜晚审视这座建筑内部,感到自己被撼动,站起身时几乎目眩。

抽烟的男人此刻不曾抽烟,明白地,在脸上挂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此人的狂热总是掩饰于稀松平常的表情里,盖因这种粗糙不事琢磨,又更显现出利刃可怖,旁的人看了,失了心一样跟着血热。王杰希咫尺地望着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道:把我的月亮还给我。

叶修初初讶然,然而本意对这质问句并无所谓,他携一些惊喜的神色,无芥蒂地大喊:老王!

王杰希不为所动,仍然固执地举着手。

叶修笑呵呵,再靠近一些,从自己的外套兜里掏出香烟火机,摇摇头,放到另一边兜里,就像贩卖戏法的魔术师一样,从这只口袋里佯装费劲地摸索,经一番夸张表演,他摸出一只金桔,递到王杰希面前:你要的是这个吗?王杰希欣然接过,放进嘴里,刺激酸味像暴风,很快过境,被囫囵咽下,他回味这之后延宕不绝的苦。这点苦是蓄不完的水,似乎吞下去,又顺着食道紧紧地挤上来,如慢动作收紧的绳索,饱含柔情攫住他的喉咙,令他虚弱干呕——王杰希终于可以以此为借口,背抵着窗台靠坐下,放一颗心抱怨道:你吓了我一跳。

叶修过来坐在一旁,竟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头发蓬乱,挂两只黑眼圈,外套里面是同一件文化衫。他面朝前方,却伸出一只手揽住王杰希后颈脖子,不顾轻重捏几下。王杰希对逗猫行为浑不在意,故动也不动,只觉得静坐的片刻如梦,一时有些恍惚。叶修又举起另一只手,将冰凉的食指放在王杰希颈上,比划一个割喉的姿势,后者立刻因着熟悉凉意瞬间惊醒。叶修一奇,扭过脸看他,端详一会儿才说:你很想我。王杰希点点头,旋即转过脸去。

细看之下,教堂底部的窗户也有破碎,外面仍是黑天,却好像灯光球场一样亮着若干大灯,又有一座浩瀚冰山滑过光明湖面。可无论如何,山并不比冰上的教堂更荒谬,王杰希全部坦然接受。绒线帽男孩走到冰山不远处,提起两把手枪,进行射击,应声碎裂的冰块摔在冰上,黄头发的男孩蒙此感召,也走出来,站到手枪面前,指一指自己的胸口。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孙翔就可以在冰山倾塌之前,先行死去。王杰希暗自真心祝福,转回头不再凝望窗外。

事后有一个穿套装黑裙的报社记者前来采访王杰希,拍摄地点设置在高校化学实验室,她把录音笔放在坩埚盖子一旁,合起笔记本问道:这么说,第四次光照来的时候,您就在光照的中心区?王杰希点头:是的,就在北边那片湖上。记者:请描述一下光照中心是什么样的。王杰希:其实只有一束半径不到三十公分的光柱,温度偏高,把手伸进去会烫伤,有一个金桔滚到光里,立刻消失了。记者:能给我们看一下您的伤处吗?王杰希:可以。他向大家展示自己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上面有浅红色疤痕,长约一公分,与一般烫伤无异,摄影记者对其拍摄特写照片。记者:您提到当时见到了曾经因为光照消失的朋友?王杰希:是的。记者:他又是什么样子的?王杰希:感觉他很年轻,好像一直没老过,好像时间是分开的两条道路,我走了远路,他走的是比较短的一条路。记者:当时还发生了些什么?王杰希:我吃了一个他给我的金桔,非常苦,然后我们坐着聊天,后来进行□□(依照刊发版本此处有打码处理)。记者朋友面不改色,又问:那您觉得对方还是原来的他吗?王杰希怔一下,陷入沉思。记者察觉微妙,又说:您觉得不合适可以不必回答。她浏览自己的采访提纲,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事毕叶修终于有热气,他瘫倒在地,有一搭没一搭来问:那游戏现在还在吗。王杰希靠着墙摇头:已经关停了,年轻小孩不玩那个,他们喜欢复古的,红白机那种。叶修难以置信,想想说:算了算了,倒霉孩子没福份。王杰希也不自禁追忆:都过了好久了。叶修又问他这些年都做什么。王杰希答:拉大提琴。叶修惊奇:行啊老王,艺术家一刚。王杰希:我用琴弦割腕,没死成,后来就不学了。叶修凑过来,翻开他手表观察说:你这个殉情也不是很坚决嘛。王杰希叹气:已经尽力了。又说,我养狗了,还养了只玩具熊,把你照片压他屁股下面。叶修大笑,笑完说:啊,想抽烟了。说着坐起身掏兜,掏出来许多金桔,又掏出来香烟打火机,笑说:看我还能不能掏出来一个烟灰缸。王杰希低头去翻自己的大衣口袋:你用这个凑合吧。叶修乐了:你装备还挺多。他接过去,把手上多余的金桔放到窗台上,不料那窗台有一定斜度,所有金桔顺坡滚到地上,王杰希赶忙弯腰去捡。

湖面一片漆黑,谁能知道那颗古怪的月亮去哪里了?王杰希伸出手臂摸索,摸到几颗发霉的烂橘子,他放到鼻子前面闻,橘子像是死了十多年的橘子尸体。远处传来犬吠,是点趁夜出来找他。王杰希忙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装,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狗兴奋不已,穿过冰面飞奔着朝他扑过来,脚下滚一个啷当的红色易拉罐。

王杰希点头,跟狗打个礼貌的照面,忍不住去捡可乐罐。罐身微微发烫,里面倒出来一些烟灰,拨开烟灰,他拣出一枚戒指,戒托上面镶着一枚蝌蚪状的眼泪,轻轻按压,立刻就破碎。他将粉末放在嘴里,无滋无味,同他每日早晨捧在手里吃的冰渣一模一样。

傍晚时候采访结束,记者有些不好意思,问王杰希要不要一起去外面吃晚饭,被婉拒之后,她跟几位同事道谢告辞。王杰希照例独自打扫实验室,他在桌上捡到一个钢笔笔帽,猜可能是记者落下的,立刻打电话过去问,不一会儿她转身回来,对王杰希再次演绎一遍真挚感谢。王杰希摇头说不必。又说,我还在等你的最后一个问题。记者一愣,转瞬笑了,解释道:最后的问题其实是提纲之外的,后来被主编删掉了……而且那个问题有点傻。她略带一丝羞赧,抬起录音笔朝向王杰希:请问您还相信爱情吗?




Fin.




注①:加粗部分来自夏宇的诗《太初有字》,原文“我唤他/他回答 是 怎么样/我说 没事 只想确定你在/他并不常存在/我也是 不常/有些稀有时刻/刚好都在/就慎重地称之为爱”,因为是本文全部的起点,被我粗糙改动后保留在文中。

注②:提到的实验是制作鲁伯特之泪,非常简单但令人赞叹,可参见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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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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