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塔

叶修抓着遥控器，回过头来问第三遍：那开始了啊？

王杰希抱了个枕头坐在沙发上，第三次不说话地点了点头。

他们开始看之前录的视频。

一开始一屏幕的黑，瞎子赶路，百米冲刺到一个长的走道里展开双臂拥抱光明，头顶的日光灯可了劲刺眼。视频声音并不大，单看也能看出画里嘈杂如汤，有人进进出出，话挤在画外头乱飞。王杰希等在一个白色小房间里，伸出手臂量心率和血压，忽然抬头冲摄像头笑一下，除了笑得慢了点没什么异样。可叶修现在努力回想，并不确定他当时有冲自己笑过。紧接着画面卡了几秒钟，下个场景强行切入，王杰希侧身躺在病床上，背对着镜头，没有扎针的那只手从胸前绕过来抓自己的肩膀，几根指头蜷在一起，又慢慢打开。镜头忽然一个俯冲，猛的降低，停在床边的金属推车上，这时叶修看到自己走进画面里。

画外音是婴孩啼哭，声音渐强，叶修回头惊觉这哭声是真的，王杰希起身去了卧室。叶修按暂停，他盯着电视机上面王杰希横着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按了继续播放。二十分钟后叶修独自看完，从沙发靠垫缝隙里掏出来自己藏的最后一包黄山，拿着个纸杯拉开客厅玻璃门，站到了阳台上，他回身小心地关上门，这才点起来最后一根烟。

八月末的暑气消散，晚风柔柔地涌上来，像是要到滚烫的胸膛里握一握手，万家灯火拱着穹顶上的一刀月牙，他是被攥住了心的一个人。高楼的背面泛着微醺的红，像一朵融化了的玫瑰（王杰希无疑也在这里看过玫瑰），叶修把烟灰抖在纸杯里，一星烟火倏忽明灭，他不由自主去想某一个雪夜——当时王杰希应该在室内，里头比较暖和，不过他记得他当时手脚都冷，大概也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可以说阳台就是他们家里的断肠崖了，叶修自顾自地，为这个念头咧了一下嘴。

背后传来摩擦声响，推拉门开了一条缝，王杰希一只手搭在门框上面看他。

叶修转过身，靠在后面栏杆上，左手揣在口袋里，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余下几个指头合力叼着纸质烟灰缸，就像手上叼着一杯酒。他歪一下头，松松垮垮地笑了：这次真的就，最后一根。

你这是哭了吗？逆着客厅大灯的王杰希镶一层金边，像是穿了套限量皮肤。叶修细细辨认，原来王杰希本人即是光源，他理所当然地指一下玫瑰色的王杰希，后者退后一步，乖乖把两只手伸进披着的外套袖子里，拉过衣摆抱臂在胸前。

你还在医院，没回家的时候，我看过两次。叶修把还剩一半的烟头丢进了纸杯里，他晃几下烟灰缸，露出一点触动的表情：第一次看了五分钟，第二次强点儿，看到你进待产室，插点滴，吐着气……不行，我说不了。叶修不作声，一笔一划地想刚刚看过的画面：王杰希紧闭着眼睛，脸上水光闪闪（包括许多汗水和一些眼泪），头发相互纠结拉扯，水草一样漫在额头上，他的嘴唇白到透明，咬紧牙关的时候才渗出来一点惊悚的红。叶修捏着干瘪的纸杯站在夏夜晚风里，他词穷，抽出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无可奈何又坦白地说：我讲不出来。

懂了。王杰希的目光奇异地闪了一下，稀松平常地笑起来：我是荣耀之神的软肋。

叶修不置可否，现实世界的王杰希仍然火树银花，能笑能走，还能说怪话，他就在他面前，他是真实的。多好啊。叶修等着酸楚的感觉慢慢退潮，心里想着多好啊。

门里面的王杰希仍然不眨眼睛盯住他，半是孩子气的好奇，半是关切地问：真哭啦？

我都不敢信。叶修扯过来王杰希一只手，摁在自己脸上，说：都是真金白银，一点儿假不掺。

缓够了吗？王杰希顺势拿拇指在他眼角蹭一下，把他被风刮下来的发丝捋到耳后，然后端详他的脸：现在可以进来了吧？

屋子里面又有动静，叶修放下纸杯直起身：小怪兽是不是醒了？我去瞧瞧。他隔着玻璃门看着王杰希，人世光阴十分一望无垠，而轮廓清晰的王杰希竟然只有一步之遥，叶修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花好月圆爱人常在的光景，然后拉开门走了进来，他挠着自己的胳膊肘，推一把王杰希：走走走，进去瞧一瞧我们怪兽。

（完）

没想到真的可以写完，能写完特别开心。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