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塔

早年间方锐形容叶修睡觉很“防盗”，说叶修趴电脑跟前打瞌睡，眼睛要留一条缝，方锐堂堂一代贼王，走过去不敢拔走叶修手上的烟。魏琛听了一乐，说老叶的闹钟十分可以，烟烧到手立马能醒，简单有效好操作，一般只有逃犯才这么干。

逃亡多年的叶修后来重返故乡，除了微草皇风义斩的比赛场地，哪儿哪儿都陌生，他跟着王杰希回家，沾床就睡，第二天醒来王杰希不可思议地说：这是我头回看见你闭踏实了眼睛睡觉。

叶修在睡梦中碰到古早回忆，潇洒挥手间撞上自己的枕头，他蓦地睁开眼，对面没人。十二万分警觉再度亮灯，叶修看一眼时间是凌晨四点，他迅速坐起身来，走到外面厅里。

王杰希没开灯，一个人坐在拐角沙发处。

落地窗开了一扇，浅色纱帘飞扬起来，叶修清楚记得自己睡前全部都检查过一遍——所以王杰希到底什么时候醒的？他顾不上开灯，径直走向阴影里的人：你在这儿坐多久了？

两点多开始的吧。风把窗帘往屋子里面掀，王杰希回头看了看窗外，外面经过的车灯一瞬间照亮他的脸，他脸上有鲜明困惑：天怎么还不亮啊？

叶修坐下来，摸他的手和肚子，然后帮他揉腰：别等天亮了，现在就去医院。

王杰希不答话，急急地吸一口气。叶修站起身来去拿准备好的包。车钥匙放在鞋柜上，叶修摸好几下才摸到。王杰希被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突然冷静开口道：提前了三周。叶修蹲下身帮他穿鞋，头也不抬地说：19天，没到三周。

他们乘电梯到停车场，世界杳无人烟，开车门的喇叭声听上去奇远无比，像疲乏的狗。王杰希坐狗的副驾位置，叶修绕去门边帮他拉安全带，被安全带圈住更显得他身体沉重，叶修看了有点难受，只能再次摸摸王杰希的脸（然后他起身撞到了车顶）。

车子拐上大路，一路疾驰，叶修右手不时松开方向盘去找一下隔壁的人。

王杰希斜靠着椅背，脑袋抵在车窗上，仿佛在专注看着外面不断闪过的栾树：路上怎么这么静，不像是北京了都。

叶修手心被用力戳着，囫囵应了一声：静吗？那说会儿话呗。

王杰希另一只手撑在座椅上，想了想道：我记得有一年春天我们开车去万柳哪儿吃饭，走平安大街，那天天特别好，在地安门外面能看到西山。当时电台播了首九十年代的歌儿，你居然会唱，我天，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你唱那么难听。他忽然停了一下，像是有点儿紧张，扭脸看着窗外道：我老想起来那天，总觉得我小时候梦见过那天。

叶修刚刚手被狠掐了一下，几乎有点火，但仍然好声好气道：老王同志，求你了，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念遗言了？

我有点怕。王杰希转过脸紧紧盯住他，皱着眉毛忍了忍，又道：我写过遗书了，放在我床头柜的那个抽屉里……不过我看你是已经拆过了。他终于忍过一波阵痛，歪倒在座位上，捧着肚子小声地说：我特别想和你们一起过。

车停在路口，叶修转头看着王杰希：你知道嘛？你一慌话就特别密。天色将明，前路幽暗，叶修看一眼信号灯，又回来看王杰希。后者阖起眼，睡着了似的，冷不丁又蹦出来说话：好多年没紧张过，以为自己归置得挺好，忽然就给打回原形了。他勉力笑一下，睁开眼睛问叶修：是不是觉得我跟小孩儿似的？

面前的红灯还有十秒，叶修匆匆瞥了王杰希一眼，右手越过手刹快速握了王杰希一下，一万道光越过灰色天幕杀过来，他们被笼罩在空旷的晨曦里。叶修双手攥住方向盘，踩下油门——他现在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疯狂的一个野蛮车手了——这个凶巴巴的司机目视前方，不转头地说：睡一觉，小孩儿，你一睁眼就到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