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塔

情歌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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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早就黑了,灯还不醒。叶修长久地凝望着场地中央——这是被上万人围观的一个静水湖,湖面澄净,映着水底几枝精怪的黑珊瑚,枝杈幽密,暗无天日,有人熬到熬不住,就会往里面扎猛子——他不通水性,下场极有可能要溺毙于此。命垂一线时,鼓点擂响了,设置在看台两侧的音响同时发出振动,声浪急急地撞在他的胸口,砰砰几枪,他像是第一次听懂自己心在跳。好得很,有人拖他上岸,还给他插上起搏器,他有救了。鼓点激烈密集,渐快渐紧,骤然停住,灯就亮,数排追光无情扫射观众席,最终齐指场中,黑湖湮灭,他活下来了。叶修不无侥幸地想,他是活着的。

第一届世界荣耀邀请赛,决赛。队员们在进场通道内等,叶修站后排,和他一样,所有人都在看那束光。灰尘在光柱内隐隐跃动,按捺不住一颗激越的心,叶修收回目光,再一次打量眼前这些背影:他们都穿红白黑队服,金字logo,叶修凭借发型和身量能轻易区分每一种兵器,他们统统锃亮、锐利、不容情理,叶修神通无敌,确信自己听到利刃出鞘前的铮铮鸣声。他用拳头钻了面前的一个小翅膀,被敲背的王杰希回头看他,叶修潜心感受来自冷兵器的漫长凝视,他没说话,不再打算去按人脖子或者碰手肘。王杰希与他保持沉默对视,到最后一刻方才开口,说我走了啊。叶修双手插在队服口袋里,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走到炽热的光辉中心,一切如昔,只不过那些背影里没有他,叶修孤守苦寒,带些许惊讶发现自己血仍能热。这样的话王杰希曾经说过,这种期待似曾相识,一切都是历史,然而此刻叶修心无旁骛,他更大的期待是未来一刻。

那一刻随即便来。

他们在一个挂迪斯科球的房子里狂欢,场面一度非常魔幻现实。叶修喝伏特加兑温开水,口感比较恶心,正打算加入少量枸杞,以此作为一个划时代的转折点,从今以后他将手捧保温瓶,款款走向未来。新世纪叶修放下玻璃杯,晕乎乎地撞旁边的胳膊肘,我是不是喝大了,怎么瞧那边抱吉他的是小周?方锐前仰后合地笑,咣咣砸他肩膀,你听听,能听得懂周泽楷唱的什么吗?叶修全情惊诧,支起一对耳朵可抓不住词,五十色使他目盲,他终于彻底认了醉,眯起眼睛乱瞅:这房间到处有光,像流星自杀后的瑰丽废墟。门口有位朋友朝他挥手,他略微地点头,想起身可是动不了。这位朋友横起手臂,果断用手肘分开人群,拎着炸药包往房间深处缓步走来,射灯扫出来他脸上一块斑驳的高光,还是很多年以前那个表情,酷酷的。叶修拍了拍皮质沙发,示意小朋友在他身旁坐下,转过头又去找方锐:你帮我看看,看我旁边坐的谁?不想风雷涌动,方锐霍然起身,举出来一对荧光棒朝台上热情挥舞,叶修瞠目结舌,一时竟判断不出到底哪一边比较匪夷所思。他只好转回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王杰希道:好多年没见,你还是挺拽啊?十八岁的王杰希举起茶几上一个比较满的杯子(他自然以为那是雪碧),气势磅礴地抿一口,然后立刻放下并狂咳不已——确实怪恶心的,小王目光涣散,仍努力盯准叶修道:我不想走。

地板忽然开裂,割出来一只黑眼睛,滔天巨浪抓住房间四壁猛力摇晃,而波涛之上,狂欢的朋友们仍在放肆嚎。叶修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浮浮沉沉地琢磨:一开始,一开始他管王杰希叫什么来着?

只有一瞬间的短暂空白,奇点爆炸了,生命经历过漫长蛰伏,有了阳光、空气和水,幸存者疯了一样地喊。叶修站起身,飞快地走出选手席,他越过短短的阶梯回到台下;经过一段选手通道,撞上了快速迎向他的工作人员,他摆手,什么话也不说地走开了;他经过空荡的走廊,走廊上挂着几只微微摇摆的旧式吊灯,世界的这一侧也震荡着场馆内的声浪——新神已立,凡他所经处,都掀起末日一般海啸。叶修加快步伐,迷宫出口就在他面前两百米处,背后则是崭新且金碧辉煌的盛世王朝,这个偷偷溜走的破坏之王突然停下来笑了笑,他在原地蹦几下,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外面雨正下得滂沱,叶修站住脚,从兜里摸出来一支烟。接连不断的雨水汇成一条河,河的对岸有一只猫,叶修的指关节蹭着打火机的齿轮,一苗火焰照亮他的脸,他朝对岸远远地吐一口烟。猫即刻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步跃上台阶,甩一甩身上的水站到叶修面前。叶修好整以暇,从头到尾打量浇一身的王杰希:你这是来避雨,还是来淋雨的?对方冷冷摇头,发梢尚滴着水:来看你。雨声喧哗如浪,叶修百无聊赖地抓一抓脸,忽然觉出心痒,他扬起一只手冲王杰希摇了摇,后者近在眼前地靠过来。叶修狠吸一口烟,然后圈起一个虚的拳头放在唇边,王杰希若无其事瞟他一眼,依样圈了拳头贴上来。他们咫尺重叠,叶修能清楚闻到王杰希的肩膀上有一团氤开的雨,他悠悠然地吹气,这一口烟穿山越岭袅袅而去,王杰希闭住眼睛,微微翕动一下鼻翼。雨水甚嚣尘上,他们好似两个末日穷鬼,忘情分享最后一支烟,隔山望海地吻过之后,他们分开了。

场馆外亮起巨幅灯牌,光锋锐利,画一条金线,又一条金线,织成细密的一张网,挂沉甸甸的两个字:嘉世。叶修站在暴雨之下轻松地笑:你来好好看看,看哥帅不帅。

拿住百花缭乱那套漂亮,其他还是土。王杰希真心实意地拍起手:祝贺你。

蹭我的烟,敢这么说话?叶修佯装惊异地笑,忽然发现王杰希的左眼外侧有一块凹陷,聚了片雨水,像颗眼泪。他吞云吐雾,拿食指关节去剐蹭对方的眼角:小王呀,你这只眼睛这么大,怎么里面都不带笑的?

截止到这滴意味不明的眼泪,他跟王杰希见过三次,不巧都是在赛后的吸烟点。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多一些,包括多次荣耀竞技场和部分网游副本地图。叶修见过小魔术师拿扫帚、烧瓶和星星罐头(王杰希声称魔法射线的原材料通常储存在马口铁罐里),他比较熟悉的魔术师装束则是巫师帽和曳地斗篷。有时候他对魔道小人使用连突,对方会陷入僵直,走神一样,无表情的脸转一个角度,往宽沿帽子投下来的阴影里隐去。然而事出突然,叶修从前没见过真人的僵直,他颇好奇地打量面前的石像(王杰希显然不会经常变成石像):这个石像潮湿冷漠,紧紧抿着嘴,像是吞食了许多苦恼,看上去心事沉沉,他带着青苔的气息扑上来,发丝扫过叶修的鼻梁,两片嘴唇碰石头,想不到居然还能摩擦生热。失掉了欲盖弥彰的烟,这个吻是真实的。

石像王杰希退后三步,仍然拒绝开口,似乎一转身就要融化在雨里。那时的叶修几乎毫不费力就读懂未来,巅峰低谷在重新震荡,他抓了抓自己的耳朵,看着澄澈透明的王杰希,无所谓地抖一抖落在身上的烟灰,问:你是不是来了就不打算走?片刻过后又问不留余地的第二句:你很爱我吗?

年轻的时候叶修从不畏死,甚至也不畏生,有时候他听窗外的雨,想自己是不是什么都不怕?——简直不思议,他居然真的会想这个问题。

他们第一次就很拼命,做得很重,过后筋疲力竭,瘫在汗水注成的热海里。暴雨竟永不停歇,叶修和雨声一道,挥霍同一个夏天,不时亮起的闪电能照亮他的心。那时不知怎地,他想到自己曾经失去过的人,独自在黑暗中慢慢摸索,慢慢躺下来,仿佛是倒在粗砺的孤独感中,他惊奇犹疑,原来被爱情紧握的人会感到刺痛。王杰希俯在床的另一侧,早已沉沉睡去,在快速闪烁的光明里,他的后颈和发梢看上去都非常柔软。叶修却探出一只手,执意去敲那块反白光的、硬梆梆的肩胛骨,一开始叶修没听懂王杰希用鼻子说什么(以后他会熟练掌握这门语言的),他并不温柔地叩门,等待着“没人”或者“睡了”之类的答复,王杰希头也不转,在空调被下面抓他的手臂。叶修于是捞到了桨,点水靠岸,他用力捏住王杰希的肩膀,感觉像是握着一把开了刃薄刀——他连这个都不怕,还能怕些什么?雨声渲染了他的一部分情绪,他清楚地说:别趴着睡,我没法亲你。

一觉醒来仍是炎夏,叶修打开旁边的遮光板,八千米高空,窗外的云像发光的糖。从苏黎世回北京的航班上,前后排的朋友们都在补眠,梦和梦挤在一起,发出树叶彼此覆盖的沙沙声。旁边的朋友也在睡,把座椅靠背放到最大,毛毯捂住了下巴,脸上盖着不知从哪来的尖顶帽子(王杰希似乎热衷于把自己埋起来的所有方法)。叶修摸着自己僵直的脖子坐起来,他前一夜喝了太多诡异饮料,头还是痛,云层反射进来的阳光凶猛炫目,他看一眼就觉得晕。遮住脸的王杰希也被强力光线照出原形,揉着眼睛起身问他:还是难受?叶修诚实点头:还得再缓缓。王杰希耐心看他:给你要杯水?叶修不出声,还在琢磨他到底是因为哪一杯酒才又爽又痛,云浪翻滚,他捡起一块被冲上岸的碎片,审视一番后笑了:我梦见你十八岁,来找我,还是一副要跟我同归于尽的样子。王杰希眨了眨眼睛,把帽子端正地放在膝盖上,为当时年少的自己解释道:那时候是初恋,表白完了只想冲出去撞树。又说,撞树是一种夸张,不要当真。说完又说,其实现在也不应该跟你露底,我后悔了,可能还是需要找一棵树。(难道现在就不是初恋了吗?)叶修乐不可支,忍着头痛闷声地笑,他已经完全地清醒过来,成为一棵歪脖子树,摊开了手臂无奈何地说:请小王来撞。




END.

注:小周唱的歌是《上海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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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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